吃人的地方(第2页)
太子沉默一息,又抬头反驳:“糊涂?可悲?明珠,你说得轻巧!这天家就是吃人的地方,自古以来太子不能登基,就只有死!它把我嚼碎了,连骨头都不吐,我有什么错?!我只是不想死,不想像条狗一样被抛弃。”
他像个溺水的人,疯狂地挥舞着手臂,试图抓住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挣扎是正当的。
宁令仪看着他癫狂痛苦的样子,心头亦是沉重:“皇兄,你看看承稷,他做错了什么?他只想他的父王,他不是你的敌人,他是你的血脉,你被恐惧蒙了眼,连最后一点真心都要亲手毁掉吗?”
“毁掉?哈哈哈……”宁晏清发出一阵苦笑,泪水混着脸上的污迹流下,“早就毁了!从我踏进这西苑那天起,就都毁了!真心?在这鬼地方,真心值几个钱?能换我出去吗?能换我太子之位吗?不能!都不能,它只会让我死得更快,更难看!”
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宁承稷身上,孩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,小脸上全是恐惧,仿佛在看一个怪物。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他疯狂摇头,像是要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,眼神涣散,不敢再看地上的儿子一眼。
他踉跄着转身,跌跌撞撞地向殿内更深的黑暗里逃去,背影仓皇,瞬间阴影吞没。
宁令仪弯腰抱起吓呆了的宁承稷,孩子的小手冰凉僵硬,紧紧抓住她的衣襟,将脸深深埋在她颈窝,小小的身体仍在不住地剧烈颤抖,呜咽声细碎而惊恐。
她抱着他,转身,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这座囚笼,沉重的殿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合拢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谁料当夜,紫宸宫偏殿便乱了套。
太孙宁承稷发起了高热,小脸烧得通红,在锦被中蜷缩成一团,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,时而是“父王别怕”,时而是“父王不要”,冷汗浸透了寝衣。
太医进进出出,皇后闻讯匆匆赶来,守在榻边,脸色凝重如铁,握着孙儿滚烫小手的手。
消息传到雪晗殿时,玉贵妃正在修剪一盆兰草,闻听详情,手中金剪“当啷”一声掉落在青砖地上。
她脸上血色尽褪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骇:“是你带承稷去的西苑?私闯禁地?”
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,一把抓住宁令仪的手腕,力道大得让宁令仪微微蹙眉:“走,随我去向皇后娘娘请罪!”
凤仪宫内气氛压抑。
皇后坐在主位上,面沉似水,眼底是深深的疲惫。
玉贵妃跪拜:“臣妾教女无方,胆大妄为,竟敢怂恿太孙私闯禁地,惊扰太子静养,致使太孙受惊染恙!臣妾特带明珠前来,向娘娘请罪!任凭娘娘责罚!”
她将姿态放得极低,语气充满了惶恐。
宁令仪也随着母亲跪下,垂首道:“此事皆因令仪一时心软,思虑不周,擅自带承稷前往,惊扰了皇兄,更连累承稷受此惊吓。令仪知错,甘受任何责罚,请皇嫂降罪。”
皇后沉默着,目光沉沉地落在跪在地上的母女身上,殿内静得能听到母女二人的心跳声。
良久,皇后才缓缓开口:“起来吧。”
玉贵妃和宁令仪皆是一怔,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。
“承稷年纪小,心中对他父王,终究存着那份割舍不掉的濡慕之情。这本是人之常情。”皇后的目光投向偏殿的方向,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病榻上的孙儿,“这次让他亲眼看看,亲耳听听,亲身感受一下也好。”
她收回目光,落在宁令仪身上,那眼神复杂难明,有审视,有考量,最终竟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认可。
“脓疮不挑破,永远是好不了的假象。他总要明白,这深宫之中,有些温情脉脉的面纱背后,是何等的冰冷与不堪。这份孺慕之情,今日不断,来日便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刃,亦是别人攻讦他的把柄。你算是帮了他一把,让他痛这一场,看清了现实。”
宁令仪明白了,她带着太孙去西苑时,一路无人阻拦,依照皇后对太孙的看重,如果皇后不愿意,早被拦下了,这是皇后,甚至是皇帝默许的。
皇后要的不是温情的遮羞布,她要的是太孙彻底斩断对废太子的情感依赖,要的是他在剧痛中磨练中出帝王的冷酷心肠。
哪怕他才7岁。
“至于太子……”皇后的声音似乎飘在天上。
“一个只会怨天尤人的废人,见与不见,又有何分别?他早已不配为父,更不配为储。承稷不需要这样的父亲了。”
玉贵妃听得心惊肉跳,连忙拉着宁令仪再次叩首:“娘娘深谋远虑,臣妾等愚钝。明珠鲁莽,幸未酿成大祸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皇后疲惫地挥挥手,“都退下吧。承稷需要静养。”
直到走出凤仪宫,被微凉的夜风一吹,宁令仪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。
这就是皇宫。
温情是祭品,成长是淬火,血缘是筹码,连一个孩子对父亲最本能的思念,都会被利用,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。
数日后,太孙的高热终于退了。他仿佛一夜之间沉默了许多,小脸上懵懂天真彻底褪去,他不再问及父王,只是更加刻苦地读书。
皇后看着孙儿的变化,轻轻抚摸着腕上的佛珠,眼底深处,掠过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欣慰。
宁令仪远远看着这一切,太子那句吃人的地方,总在她脑海中回想,她想说什么,却抱紧了玉贵妃,一句话没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