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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9章陌上花开(2 / 2)

  裴钱手持行山杖,念叨了一句开场白:“我是一个铁血残酷的江湖人。”

  李槐有样学样:“我是一个没有慈悲心肠的杀手,我杀人不眨眼,我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……”

  裴钱有些不满:“唠叨这么多干吗,气势反而弱了。你看书上那些名气最大的侠客,绰号最多就四五个字,多了,像话吗?”

  李槐觉得有道理,假装自己戴了一顶斗笠,又学某人伸手扶了扶斗笠,一手扶住腰间竹剑:“我是一个没有慈悲心肠的杀手和剑客。”

  两人先后登上墙头,这次两人落地都没有出纰漏。

  然后裴钱和李槐一前一后,在院子里做了个翻滚动作。

  这是两人“早有预谋”的步骤,不然直愣愣跑上台阶,给崔东山一刀一剑,两人都觉得太乏味了。

  翻滚起身后,两人蹑手蹑脚猫腰跑上台阶,各自伸手按住了竹刀和竹剑,裴钱正要一刀砍死那恶名昭彰的江湖“大魔头”,冷不丁,李槐嚷了一句:“魔头受死!”

  裴钱猛然间停下脚步,转头对李槐怒目相向,李槐随之愣在当场:“咋了?”

  裴钱问道:“你不是一名来去无踪不留名的杀手吗,刺客杀人前嚷嚷个啥?”

  李槐恍然大悟。

  裴钱一跺脚:“又要重来!”

  李槐道歉不已。

  两人浑然不将那“魔头”放在眼里,再次跑向院门那边。

  崔东山坐起身,无奈道:“我这个束手待毙的大魔头,比你们还要累呀。”

  出了院子,裴钱教训道:“李槐,你再胡来,我以后就不带你闯荡江湖了。”

  李槐保证道:“绝对不会出错了!”

  裴钱突然问道:“如今我才是记名弟子,在帮派内的地位比你都不如。立下这桩名动江湖的功劳之后,你说宝瓶姐姐会不会提拔我当个小舵主?”

  李槐点头道:“肯定可以!如果李宝瓶赏罚不明,没关系,我可以把小舵主让贤给你,我当个副手就行了。”

  裴钱老气横秋道:“不承想李槐你武艺一般,还是个古道热肠的真正侠客。”

  李槐反驳道:“杀手,剑客!”

  结果两人脑袋上各挨了一颗栗暴:“这么晚了,还不去睡觉,在这里做什么?”

  裴钱一见是陈平安,立即踹了李槐一脚,李槐豪气干云道:“是我邀请裴钱,与我一起为民除害,刺杀大魔头崔东山。”

  陈平安笑道:“行了,大魔头就交给武功盖世的大侠客对付,你们两个如今本事还不够,等等再说。”

  裴钱从李槐那边要回竹剑,就去院子的偏屋睡觉了,之前都是跟李宝瓶睡在学舍,只是今天例外。

  陈平安带着李槐返回学舍。遇见了一位巡夜的书院夫子,恰好熟悉,竟是那位姓梁的看门人,一位籍籍无名的元婴境修士,陈平安便为李槐开脱,找了个逃避责罚的理由。

  老夫子好说话,对此根本不介意,反而拉着陈平安闲聊片刻。李槐觉得特别有面子,恨不得整座书院的人都看到这一幕,然后羡慕他有这么一个朋友。

  陈平安与老夫子告别后,摸了摸李槐的脑袋,说了一句李槐当时听不明白的话语:“这种事情,我可以做,你却不能认为可以常常做。”

  李槐说道:“放心吧,以后我会好好读书的。”

  陈平安便说道:“读书好不好,有没有悟性,这是一回事;对待读书的态度,很大程度上会比读书的成就更重要,这是另外一回事,往往在人生道路上,对人的影响显得更长远。所以年纪小的时候,努力学习,怎么都不是坏事,以后哪怕不读书了,不跟圣贤书籍打交道,等你再去做其他喜欢的事情,也会习惯去努力。”

  李槐似懂非懂。

  陈平安一边走一边在身前随手画出一条线:“打个比方,这是我们每个人人生道路的一条线,来龙去脉,我们所有的心性、心境和道理、认知,都会不由自主地往这条线靠拢,除了书院夫子和先生,绝大部分人有一天,都会与读书、书籍和圣贤道理,表面上愈行愈远,但是我们对于生活的态度、脉络,却可能早就存在了一条线上,之后的人生,都会按照这条脉络前行,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,但是这条线对我们的影响,会伴随一生。”

  然后陈平安在那条线的前端和周围画了一个圆圈:“我走过的路比较远,认识了很多人,又了解你的心性,所以我可以与老夫子说情,让你今晚不遵守夜禁,免去责罚,但是你自己却不行,因为你现在的自由……比我要小很多,你还没有办法去跟‘规矩’较劲,因为你还不懂真正的规矩。”

  李槐直愣愣盯着陈平安,突然哭丧着脸:“听是听不太懂的,我只能勉强记住。陈平安,我怎么觉得你是要离开书院了啊?听着像是在交代遗言啊?”

  两人已经走到李槐学舍附近,陈平安一脚踹在李槐屁股上,气笑道:“滚蛋。”

  李槐揉着屁股走到学舍门口,转头望去,陈平安还站在原地,朝他挥了挥手。

  总是这样。

  陈平安回到崔东山院子,林守一和谢谢都在修行。

  练气士一旦走上修道之路,跻身金丹境地仙之前,往往不分昼夜修行。由不得修行之人不断绝红尘,清心寡欲。

  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,开始在院子里练习天地桩,倒立行走。以一口纯粹真气,温养五脏六腑,经脉百骸。

  传说跻身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后,行气既久,便可以达到鼻中无出入之气的绝佳境界。

  到了武夫十境,也就是崔姓老人以及李二、宋长镜那个境界的最后阶段,就可以真正自成小天地,如一尊远古神祇莅临人间。

  善用气者,嘘水,可使得江水逆流,嘘水,焚湖煮海,亦可身处大疫之中,而不染纤毫,万邪不侵。即是此理。

  陈平安突然想起那趟倒悬山之行,在街上偶遇的一个高大女子。

  当时陈平安眼力浅,看不出太多门道,如今回想起来,她极有可能是一个十境武夫!

  武夫合道,天地归一。

  崔东山不在院子,出现在了东华山之巅,与茅小冬站在一起。

  崔东山说了一些不太客气的言语:“论教书传道,你比齐静春差远了。你只是在对房屋窗户四壁,修修补补,齐静春却是在帮学生弟子搭建屋舍。”

  茅小冬罕见地没有跟崔东山针锋相对。

  崔东山缓缓道:“赵繇从小衣食无忧,天资聪慧,性情温良,就得教他放弃一些东西,理解这个世道的艰难困苦,才能真正知晓心中所学、手中所有的珍贵。宋集薪貌似跋扈、锋锐,实则内心自卑、软怯,必须以某些近儒的法家学问,让其内心强大,规矩分明,明白治国一事,务必弃小聪明而取大智慧,既不偏离儒家太远,又最终走向正途。而我家先生,习惯了一无所有,内心极其坚硬,但是又无所依,恰恰得让他学会拿起一些东西,然后不断去读书识人,然后将那些自己不断琢磨出来的道理,当作一叶扁舟泛苦海的压舱石。这就叫因材施教,有教无类。”

  茅小冬终于开口说道:“我不如齐静春,我不否认,但这不是我不如你崔瀺的理由。”

  崔东山笑道:“跟我这种货色比,你茅大山长也不嫌磕碜?”

  茅小冬扯了扯嘴角,不屑言语。

  崔东山笑呵呵道:“啥时候正式跻身上五境?到时候我给你备一份贺礼。”

  茅小冬不愿回答这个问题,心情沉重:“剑气长城那边,会不会出现大问题?诸子百家现在如此活跃,纷纷押注九大洲的各个世俗王朝,大大违反常理,我怎么觉得……”

  茅小冬不再继续说下去。

  崔东山感慨道:“浩然天下都觉得那拨刑徒抵御妖族,是我们九大洲习以为常和剑修职责所在、天经地义的事情,至于真相和结果如何,拭目以待吧。”

  茅小冬转头望向他。

  崔东山眺望远方:“设身处地,你若是遗留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,想不想要落叶归根?你若是画地为牢的刑徒遗民,想不想要背转过身,跟浩然天下讲一讲……憋了无数年的心里话?”

  茅小冬皱眉道:“剑气长城一直有三教圣人坐镇。”

  崔东山笑了:“不说一座蛮荒天下,便是半座,只要愿意拧成一股绳,愿意不惜代价,打下一座剑气长城,再吃掉浩然天下几个洲,很难吗?”

  茅小冬说道:“我觉得不算容易。”

  崔东山没有否认,只是说道:“多翻翻史书,就知道答案了。”

  茅小冬犹豫了一下:“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,有一个肩挑日月的陈淳安!”

  崔东山缓缓道:“史书上也有一些人,早死,流芳千古;晚死,遗臭万年。”

  茅小冬正要再说什么,崔东山已经转头对他笑道:“我在这儿胡说八道,你还当真啊?”

  茅小冬说道:“如果事实证明你在胡说八道,那会儿,我请你喝酒。”

  崔东山笑道:“不愧是即将跻身玉璞境的读书人,修为高了,度量都跟着大了。”

  茅小冬放眼望去。

  浩然天下,版图辽阔,各洲各处自然也有战乱纷飞,可大体上还是如大隋京城这般,歌舞升平。孩子们只在书上看到过那些血流长河、饿殍千里;大人们每天都在斤斤计较柴米油盐;寒窗苦读的读书人,都在想着朝为田舍郎、暮登天子堂;许多已经当了官的文人,哪怕已经在官场大染缸里变得面目全非,可偶尔夜深人静翻书时,兴许依旧会愧对那些圣贤教诲,向往那些山高月明、朗朗乾坤。

  崔东山看着这个他先前一直不太看得起的文圣一脉记名弟子,突然踮起脚,拍了拍茅小冬肩膀:“放心吧,浩然天下,终究还有我家先生、你小师弟这样的人。再说了,还有些时间,比如,小宝瓶、李槐、林守一,他们都会成长起来。对了,有句话怎么说来着?”

  茅小冬说了一句自己先生的传世名言: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”

  崔东山咳嗽一声:“实不相瞒,当年老秀才能够说出这句话,我功莫大焉,不妨与你说一说此事的缘由趣闻。那会儿我与老秀才经过一座染坊,遇上一个身姿曼妙的秀气小娘子……”

  茅小冬一把抓住崔东山的肩膀,使劲一甩,将崔东山随手抛下东华山之巅,怒骂道:“胡说八道还上瘾了?”

  蛮荒天下,三月悬空。

  一座形若古井的巨大深渊,被这座天下誉为英灵殿。

  相传此地曾是远古时代某个战力通天的大妖老祖,与一个远游而来的骑牛小道士,大战一场后的战场遗址。

  这座天下将那场战事描绘得荡气回肠,只有屈指可数的大妖知晓真相。事实上,大战是真,却不是大妖与那个骑青牛来此游历的道士,而是更为遥远悠久的一桩惨烈战事,当时有个辈分极高的大妖历经千辛万苦攀爬数千年,好不容易能够挣脱束缚爬出井底,来到井口,结果一个道士站在井口上,一根手指轻轻按下,将其打落回井底。

  如今这座“水井”四壁上空,有排列成一圈的一个个巨大座位。总计十四个,座位高低不平。

  既有一座破碎倒悬的山岳如高台,也有好似传说中上古天庭的一部分琼楼玉宇,更有飘浮在无尽虚空的巨大尸骸。

  有一座白骨累累而成的宏大枯骨王座,有一个莹白如玉的白骨大妖,正在持杯饮酒,脚底下踩着一颗头颅,轻轻蹍动。

  有一根高达千丈的圆柱,篆刻着古老的符文,屹立在虚空之中,有条猩红长蛇盘踞,一颗颗黯淡无光的蛟龙之珠,缓缓飞旋。

  一件破碎的灰色长袍,空无一物,无风飘荡。

  一个身穿金甲、覆有面甲的魁梧身形,不断有金光如流水,从甲胄缝隙之间流淌而出,像是一团被拘束在深井的烈日骄阳。

  有一个头戴帝王冠冕、身穿墨色龙袍的女子,人首蛟身,长尾笔直拖曳入深渊。无数相对她巨大身形而言,如同米粒大小的缥缈女子,怀抱琵琶,五彩丝带萦绕在她们婀娜多姿的身旁,达数百之多。女子百无聊赖,一手托腮帮子,一手伸出两根手指,捏爆一粒粒琵琶女子。

  一个身穿雪白道袍、看不清面容的道人,身高三百丈,相较于其余王座之上的“邻居”,依旧显得无比渺小,只是他背后浮现有一轮弯月。

  有袒胸露腹、三头六臂的魁梧巨人,盘坐在一张由金色书籍叠放而成的蒲团上,胸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,由剑气长城那个老大剑仙一剑劈出。

  在座大妖,没有任何一个,参加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剑气长城厮杀。

  绝大部分的隐蔽存在,都是从无尽长眠中被喊醒。一小部分,已经声名显赫千万年,却从来不理会剑气长城的那场战事,一直选择冷眼旁观。

  当初去十万大山拜访老瞎子的那两个大妖,同样没有资格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。

  十四个座位围绕着正中央的一块悬停石块。

  当一个老者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正中,又有两个远古大妖匆匆忙忙现身,似乎绝对不敢在老者之后。

  老人环顾四周,还剩下一个座位空着,只留了一把刀在那边。

  那个座位,是最新出现在这座深渊英灵殿的,也是除了老人之外第三高的王座。

  老人没有说什么。

  这座蛮荒天下,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敬重真正的强者。

  那把刀的主人,曾经与剑气长城的阿良偷偷打过两次生死大战,却也称兄道弟一起喝酒,也曾闲来无事,就跑去十万大山帮老瞎子搬动大山。

  仅次于老人的位置上,是一个身穿儒衫、正襟危坐的“中年人”,并未现出妖族真身,显得小如芥子。此人位置,比那把刀还要高。

  连同那个儒衫大妖在内,在座所有大妖纷纷起身,对老人表示敬意。

  老人说道:“不用等他,开始议事。”

  众妖这才缓缓落座。

  老人望向那个儒衫大妖:“接下来你说什么,在座所有人就做什么,谁不答应,我来说服他。谁答应了,事后……”

  儒衫大妖微笑补充道:“阳奉阴违。”

  老人点头道:“那么还是由我亲自找他聊。”

  蛮荒天下,一个魁梧汉子身后跟着一个好似背剑童子的少年。

  汉子衣衫洁净,收拾得清清爽爽,身后那个蹒跚而行的少年,衣衫褴褛。少年双眼各异,在这座天下会被讥讽为杂种。

  在这座贫瘠、瘴气横生的广袤天地,能够以人身形象行走四方,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象征。

  这个汉子,与阿良打过架,也一起喝过酒。少年身上绑缚着一种名为剑架的墨家机关,一眼望去,放满长剑后,少年背后就像孔雀开屏。

  浩然天下,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曹慈,被朋友刘幽州拉着游历四方,曹慈从来不去武庙,只去文庙。

  游行路上,赤手空拳斩妖除魔,锤杀金丹境邪修,刘幽州只需要在一旁看戏,拍手叫好。

  当年穿过剑气长城和倒悬山那道大门之时,破境跻身第五境的曹慈,在经过中土神洲一个小国的时候,像往常那般练拳而已,就无声无息地跻身了第六境。

  一身浩浩荡荡的浓郁武运流散四方,邻近一座武庙被撑得摇摇欲坠,武运继续如洪水流淌,竟然直接使得这一国武运壮大无数。

  青冥天下,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,悲愤欲绝,登山敲天鼓。

  天地寂静片刻之后,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,笑眯眯出现在少年身旁,代师收徒。

  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,上上下下,震动不已。

  从此之后,道祖多出了一个关门弟子。

  宝瓶洲,大隋王朝的山崖书院。

  裴钱和李宝瓶两个小姑娘坐在山巅的高枝上,一起看着树底下。

  陈平安在练拳。

  三天后的清晨,陈平安就要离开山崖书院。

  李宝瓶发现李槐、裴钱他们最近经常偷偷摸摸聚在一起,就连小师叔都时不时失踪,这让她有些失落。

  这天李宝瓶一大早就来到崔东山的院子,想要为小师叔送行。

  昨天裴钱没跟她睡在一起,但是跟她借了狭刀祥符和银白色小葫芦。

  李宝瓶发现整个院子,空无一人。难道小师叔又偷偷走了?

  李宝瓶转过身,正要飞奔向山脚。却发现崔东山打着哈欠从远处小路走来,李宝瓶在原地飞快踏步,她随时可以如箭矢一般飞出去,她火急火燎地问道:“小师叔呢,走了多久?”

  崔东山一脸茫然:“早走了啊。昨晚半夜的事情,你不知道吗?”

  李宝瓶一下子停下脚步,皱着那张大体上还是圆乎乎、唯有下巴开始微尖的脸庞。

  崔东山哀叹一声,一看就知道李宝瓶要洪水决堤了,连忙安慰道:“别多想,肯定是我家先生害怕看到你现在的模样,上次不也这样?你小师叔明明已经换上了新衣衫新靴子,也一样没去书院,当时只有我陪着他,看着先生一步三回头的。”

  李宝瓶抽了抽鼻子。

  崔东山试探性问道:“不然我陪你去湖边散散心,聊聊我家先生?”

  李宝瓶想了想,点点头。两人去往那个湖。

  天蒙蒙亮,四下无人,若是以往,已经有一些稀稀疏疏的书院学子,在这里朗诵圣贤诗篇,今天显得格外寂静。

  崔东山带着李宝瓶走到湖边一座高台上,突然问道:“小宝瓶,我觉得你小师叔不辞而别,太不厚道了。放心,只要你不认他这个小师叔,我就陪着你也不认这个先生了。你说我是不是很讲义气?”

  李宝瓶瞪眼道:“你说什么呢,天底下只有不要李宝瓶的小师叔,没有不要小师叔的李宝瓶!”

  崔东山故作恍然状,哦了一声,托着长长的尾音:“这样啊。”

  崔东山打了一个响指,湖水四周岸边小道上骤然间亮起一条光彩绚烂的金色光环,是以那把仙人飞剑金穗画出的一座雷池,此刻崔东山撤去了其中一部分障眼法。

  只见那李槐在远处湖边小路上,蓦然现身。只见这家伙手牵雪白麋鹿,学某人戴了一顶斗笠,悬佩狭刀祥符,腰间晃荡着一只银白色小葫芦。

  李宝瓶愣了愣。

  李槐走了一段路后,朗声念开场白:“我李槐闭关三天,终于学成了一身好武艺,这次下山闯荡江湖,要好好领教五湖四海各路豪杰的能耐。”

  崔东山又打了个响指。只见高台不远处出现了两个身影,可怜朱敛和石柔,扮演那剪径匪寇,正在分别暴揍两个“文弱书生”于禄和林守一。

  李槐大声道:“住手!”

  朱敛拦住李槐去路,大喝一声:“你一样要留下过路钱,交出买命财!”

  李槐哈哈大笑:“不长眼的小小蟊贼,也敢打劫我李大侠,我今天就要路见不平一声吼,你们有本事就只管来取。”

  朱敛飘荡出一串碎步,好似凌波微步,极见宗师风采,一拳一拳轻飘飘砸在李槐胸膛,李槐岿然不动,仰天大笑。朱敛就像给雷劈了一般,震动不已,身体就跟筛子似的,以颤音开口道:“这这这位……少侠……好深的内力!”然后一个倒飞出去,抽搐了两下,大概算是死了,就跟游侠演义小说中的喽啰差不多,能够在大侠跟前说上这么一句话,已经算戏份很足了。

  石柔扭扭捏捏跟上,轻轻一掌拍向李槐。

  李槐遥遥一挥手,哈哈笑道:“滚开!”

  石柔好像为罡气所伤,在空中旋转几圈,摔在远处,趴在地上,抬起一手,指向李槐,强忍心中羞赧和悲愤:“你到底是何方神圣,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你这样深不可测的高手!”

  李槐伸出一只手掌,竖在胸前,学那僧人言语道:“罪过罪过。实在是我武功太高,一下子没有收住手。”

  李槐收起动作,来到高台附近,环顾四周:“记住了,我就是龙泉郡总舵、东华山分舵、学舍小舵舵主李槐!江湖人称双拳无敌手、两脚踏山岳的‘拳脚双绝’李大侠,我们的总舵主,便是威震天下、一统千秋的当代武林盟主——李!宝!瓶!”

  李宝瓶双臂环胸,轻轻点头。

  崔东山打了个响指,李槐、雪白麋鹿与朱敛、石柔,还有于禄、林守一,都消逝不见。

  接下来,只见于禄和谢谢出现在左右两侧的湖边,一人站而吹笛,一人坐而抚琴,像是那江湖上的神仙侠侣。

  笛声幽幽,琴声悠扬,越来越激昂慷慨。

  李宝瓶所在高台正对面的湖岸那边,在崔东山微微一笑后,有一个黑瘦身影刹那之间出现,一路狂奔,以行山杖支撑在地,高高跃起,扑向湖中,在空中双手分别抽出腰间的竹刀竹剑,身形旋转落地,有模有样,十分霸气。每次裴钱落在湖面上,脚下就会出现一朵金色花朵,故而不用担心落水。

  裴钱先以竹刀表演了一记白猿拖刀式,一鼓作气势如虎,笔直一线,奔出十数丈后,向崔东山这边高台大喝一声,重重劈出一刀。然后脚尖一点,踩在崔东山帮忙驾驭而出的金色花朵上,身形猛然拧转,将竹刀别回腰间,落地后,以那套她自创的疯魔剑法继续向前狂奔。

  为了将来能够打最野的狗,裴钱觉得自己习武可用心了。这套独门绝学,她更是觉得天下无双;这一套剑法,裴钱打得酣畅淋漓,一气呵成。

  一个站定,收起竹剑。裴钱站在距离高台不过七八丈外的湖面上,手腕翻转,突然变出那个手拈小葫芦,高高举起,大声道:“江湖没什么好的,也就酒还行。酒呢,来来来!谁来与我共饮这江湖酒?”

  崔东山爽朗大笑,大袖飘摇,掠向裴钱那边,双手分别一探臂,一弹指,一边将银色小葫芦抓入手中,一边从湖水中汲出两股水运精华做酒,一股萦绕银色养剑葫,一股飘荡在裴钱手拈葫芦四周。两人并肩而立,一大一小,皆摆出仰头饮酒状。然后崔东山和裴钱好似演练了无数遍,开始醉酒踉跄,摇摇晃晃,之后两人像两只螃蟹,横着走,摊开双臂,大袖如浪花翻涌,最后两人学那红襦裙小姑娘,原地踏步,蹦蹦跶跶。这幅画面,看得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的李宝瓶,笑得合不拢嘴。

  崔东山蓦然坐下,大袖翻摇,不知从哪里变出的东西,竟然开始击缶而歌。是陈平安和裴钱以龙泉郡一首乡谣改编而成的吃臭豆腐歌谣。

  崔东山高歌道:“店小二,我读了些书,认了好些字,攒了一肚子学问,卖不了几文钱。”

  裴钱已经收起了手拈小葫芦,挺起胸膛,高高抬起脑袋,绕着崔东山画圈圈而走:“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哟!”

  “山上有魑魅魍魉,湖泽江河有水鬼,吓得一转头,原来离家好多年。”

  “吓得我赶紧吃块臭豆腐压压惊哟!”

  “哪家的小姑娘,身上带着兰花香,为何哭花了脸,你说可怜不可怜?”

  “吃臭豆腐哟,臭豆腐跟兰花一样香哟!”

  “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,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。”

  “爬树摘下小纸鸢,回家吃臭豆腐喽!”

  “坟前烧香神仙若少年,坟中子孙白骨已百年,你说可笑不可笑?”

  这是崔东山在胡说八道呢,裴钱便愣了愣,反正不管了,随口胡诌道:“唉?臭豆腐到底给谁吃哟?”

  “你讲你的理,我有我的拳,江湖纷纷扰扰,恩怨到底何时了?”

  崔东山还在胡乱篡改歌谣,裴钱便再次假装小酒鬼,左右摇晃:“臭豆腐下酒,我又饱又不渴,江湖没有意思无所谓哟。”

  “世人都道神仙好,我看山上半点不逍遥……”

  裴钱对没完没了瞎改乡谣的崔东山怒目相向,也瞎嚷嚷哼唱道:“你再这样,我可连臭豆腐也要吃撑了哟!”

  崔东山不再为难裴钱,站起身,问道:“吃过了臭豆腐,喝过了酒,剑仙呢?”

  裴钱也是一脸讶异,反问道:“对啊,酒有了,剑仙在哪呢?”

  两人望向高台那边,异口同声道:“喊一声试试看?”

  李宝瓶深呼吸一口气,朗声道:“小师叔!”

  崔东山打了个响指,李槐众人都现出身形,所有人都望向东华山之巅,李宝瓶也转头望去。

  一抹雪白身影从山顶一掠而来,气势如虹,落在了湖面之上。一身金醴法袍飘荡不已,如一位白衣仙人站在了幽幽镜面。

  陈平安并没有背负那把剑仙,只是腰间挂了一只养剑葫。

  陈平安一伸手,崔东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把长剑,双指一抹,学那李宝瓶的口头禅:“走你!”

  长剑出鞘,划破长空。陈平安伸手握住,剑尖画弧,持剑负于身后,双指并拢在身前掐剑诀,朗声笑道:“世人皆言那积雪为粮、磨砖作镜,是痴儿,我偏要逆流而上,撞一撞那南墙!饮尽江湖酒,知晓世间理,我有一剑复一剑,剑剑更快,终有一天,一剑递出,便是天下头等风流快活剑……”

  陈平安开始如蜻蜓点水,在湖面上翩翩而行,手中剑势圆转如意,如风扫秋叶,身躯微向右转,左脚轻盈前落,右手握剑随身而转,稍向右侧再后拉,眼随剑行。骤然间右脚变作弓步,剑向上画弧而挑,眼看剑尖:“仙人撩衣剑出袖,因势采剑画弧走。定式眉眼看剑尖,剑尖之上有江山。”

  陈平安大踏步而走,长剑随身,剑意连绵,有急有缓,突然而停,抖腕剑尖上挑,剑尖吐芒如白蟒吐芯。之后长剑离手,却如小鸟依人,次次飞扑旋绕陈平安。陈平安以精气神与拳意浑然天成的六步走桩前行,飞剑随之一顿一行。陈平安走桩最后一拳,刚好重重砸在剑柄之上,飞剑在陈平安身前一圈圈飞旋,剑光流转不定,如一轮湖上皎月。陈平安伸出一臂,双指精准抹过飞剑剑柄,大袖向后一挥,飞剑飞掠至十数丈外。随着陈平安缓缓而行,飞剑随之绕行画出一个个圆圈,从小到大,照耀得整个大湖都熠熠生辉,剑气森森。

  “夜游水神庙,日访城隍阁,一叶扁舟蛟龙沟,仙人背剑如列阵……世人皆说道理最无用,我却言那书中自有剑仙意,字字有剑光,且教圣贤看我一剑长气冲斗牛!”

  李宝瓶使劲拍掌,满脸通红。

  陈平安摘下养剑葫,随手一抛,伸手御剑在手,一剑递出,剑尖刚好抵住酒葫芦,挥剑竟是比裴钱那套疯魔剑法更随心所欲。但是不管如何出剑,养剑葫始终停在剑尖,纹丝不动。

  陈平安并不知道,崔东山早已撤去了那座金色剑气造就的雷池。虽然外人不可听闻言语声,书院许多人却可见到他的御剑之姿。

  一行人站在书院门口。

  陈平安已经背好长剑剑仙和那只大竹箱。裴钱斜挎包裹,手持行山杖,腰悬刀剑错。朱敛和石柔站在一旁。

  李槐与裴钱一番窃窃私语,约好了以后一定要一起闯荡江湖后,对陈平安轻声道:“到了龙泉郡,一定记得帮忙看看我家宅子啊。”

  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没问题。”然后对李宝瓶和林守一、李槐一行人说道:“你们都去学堂上课吧,不用送了,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,估计夫子们以后不太愿意再看到我了。”

  李宝瓶没有一定要送小师叔到大隋京城大门,点点头道:“小师叔,路上小心。”

  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:“小师叔还要你说。”

  李宝瓶展颜一笑。

  陈平安对茅小冬作揖告别,茅小冬点头致意,抚须而笑:“以后常来。”

  最后是崔东山说要将先生送到那条白茅街的尽头。

  裴钱与宝瓶姐姐也说了些悄悄话,两颗脑袋凑在一起,最后裴钱眉开眼笑:得嘞,小舵主捞到手了!

  陈平安与崔东山缓缓走在最前边,一直走出了这条大街拐入白茅街,最后在白茅街的尽头,崔东山终于停步,缓缓道:“先生,我没有觉得如今世道,变得比以前更坏了。山上的修道人越来越多,山下的丰衣足食,其实更多。你觉得呢?”

  陈平安点头道:“应该是这样的。”

  崔东山抬起头,望向天空,喃喃道:“但是不可否认,高出大地的山峰,像一把把剑一样,直指天幕的那些山峰,每百年千年之间,它们出现的次数,确实越来越少了。所以我希望我们所有的悲欢离合,不要都变成鸡笼外边的啄食,麻雀窝里的叽叽喳喳,枝头上的那点寒蝉凄切。”

  崔东山伸手指向高处:“更高处的天空中,总要有一两声鹤唳嘶鸣,离地很远,可就是会让人感到悲伤。仰头见过了,听过了,就让人再难忘记。”

  陈平安笑道:“你能这么想,我觉得很好。”

  陈平安犹豫了一下:“先生读书还不多,学识浅薄,暂时给不了你答案,但是我会多想想,哪怕最后还是给不出答案,也会告诉你,先生想不明白,学生把先生给难住了,到了那时候,学生不要笑话先生。”

  这大概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承认,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。

  崔东山笑脸灿烂,突然一揖到底,起身后轻声道:“故乡垄头,陌上花开,先生可以缓缓归矣。”

  陈平安无奈道:“这都入秋了。”

  崔东山使劲摇头:“愿先生心境,四季如春。”